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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英宗正统十四年（1449）九月的一天，朝鲜节日使（在一些特定的节日出使）郑陟从辽东给朝鲜世宗发来一封急报，文书中说：
“皇帝亲征达达，误陷虏庭。皇太后封正统庶子见深为皇太子，皇弟郕王祁钰即位，改元景泰，遥尊正统为太上皇帝。”
就在九月初一日，明英宗亲统二十万大军讨伐瓦剌，却在土木堡被也先击败，明朝“中央军”三大营（五军营、三千营、神机营）损失惨重，大半出征文武官僚为国捐躯，甚至英宗本人都沦为阶下囚。朝鲜世宗君臣闻之惊骇，纷纷表示“中国之变，千古所无”，更是敏锐观察到“中国之变出于不意，观其疲弊，未有甚于此时者也”。
这场惨败可以说是标志着明朝由武德充沛彻底转向保守防御。那么，从武德充沛到疆土日蹙，再到全面崩坏，大明的拓疆经历了怎样的演变？较之其他王朝，明朝在开拓疆土上的成绩又如何呢？
开疆拓土的历程
1368年，朱元璋在应天即皇帝位，创立大明王朝。洪武到永乐年间，尽管曾爆发靖难之役，但明朝开疆拓土的势头依旧强劲。
在北方，明太祖派徐达、常遇春攻克大都，迫使元顺帝北遁大漠。洪武年间，又陆续向漠北发动十三次扫除故元遗兵的军事行动，大败北元名将王保保、纳哈出，收复辽东，甚至生俘顺帝皇孙买的里八剌。永乐年间，明成祖“五征漠北，三犁虏庭”，病故于班师路上。在东北地区，成祖于永乐七年（1409）设置奴儿干都司，并在两年后命太监亦失哈率兵进驻，推行羁縻政策，收领女真部落方物。
在西南方向，明太祖于洪武十四年（1381）派傅友德、蓝玉讨伐盘踞云南的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。次年初，明军攻克大理，段氏就擒，平定云南全境。太祖在当地设置都司卫所，留沐英永镇云南。永乐十一年（1413），成祖整合湖广、四川、云南交界地带，改土归流，设立贵州布政司，贵州自此成为独立省级行政区。对于更为广大的西南地区，明廷不追求直接统治，而是委任当地少数民族首领世袭土司职务。各土司只需定期向朝廷缴纳贡赋、供给征调，享有很大自治权。
成祖还特别注意对南方及海外地区的经营。建文末年，安南发生内乱。成祖即位后，派兵护送安南宗室陈天平复国，却遭叛军伏杀。成祖遂命朱能、张辅出兵讨伐，并在永乐五年（1407）设立交趾布政使司，实现了中原王朝对越南地区的最后一次直属。永宣时期，命郑和七下西洋，走访三十余国，其舰队最远航行到东非、红海一带，堪称地理大发现前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海洋探险。
在东南沿海，太祖、成祖还极为注意防范、打击倭寇。太祖一面积极联络日本，要求其镇压倭寇；另一面强化沿海防御，命周德兴在福建沿海新筑城池16座，增设45个巡检司，又命汤和在浙江沿海筑城45座，充实守备官军。永乐十七年（1419），辽东总兵刘江在望海埚设伏，歼灭倭寇千余人，“自是倭大创，不敢复入辽东”。元末明初骚扰中国及朝鲜沿海的倭寇自此绝迹。
成祖去世后，明朝逐渐改变了积极的开疆拓土政策。宣德年间，由于安南镇而复叛，愈演愈烈，宣宗被迫裁撤交趾布政使司，册封叛军领袖黎利为安南国王。
正统十四年（1449），瓦剌也先犯境，明英宗在太监王振鼓动下，统帅三大营出征北伐。大军行至土木堡，遭到瓦剌骑兵围攻，明军汲水不利，死伤大半，英宗被俘，张辅等一干文武重臣也战死沙场，史称土木堡之变。这场战争不仅使三大营损失殆尽，也彻底终结了明朝的积极开疆政策，特别是失去了对蒙古草原的压制状态。此后，明军只能依托“九边”和长城防御体系，杂以防秋烧荒策略，应付草原的威胁。嘉靖二十九年（1550）爆发庚戌之变，俺答汗由古北口入塞，一路如入无人之境，围困京城八日方撤兵北返。
在西北地区，明成祖曾于永乐四年（1406）设立哈密卫，册封当地首领为忠顺王。哈密卫地处要冲，“迎护朝使，统领诸番，为西陲屏蔽”，是明朝获取西北动向及保证丝绸之路的重要据点。但哈密内部种族混杂，外部强敌环伺，明廷鞭长莫及。自正统年间开始，哈密多次被瓦剌、吐鲁番侵扰。正德八年（1513），忠顺王拜牙即背叛明朝，归附吐鲁番。尽管明朝屡次计划“兴复哈密”，最终也只能无奈承认现实。
与此同时，由于严厉的海禁政策，东南沿海倭患日益严重。嘉靖二年（1523）“争贡之役”后，倭寇愈演愈烈。失意的日本武士、浪人联合中国沿海平民，结成海盗团体，四处骚扰劫掠。面对穷凶极恶的倭寇，早已形同虚设的卫所兵作鸟兽散，毫无战力。幸赖戚继光、俞大猷操练新兵，剿抚并用，才在嘉靖末年荡平倭寇。
神宗即位后，明朝边疆面临着更为严峻的挑战。万历二十年（1592），宁夏镇副总兵哱拜起兵叛乱，神宗遣麻贵、李如松出师平定，先后历时八个月，耗费饷金近二百万。同年四月，日本丰臣秀吉入侵朝鲜，神宗遣李如松等出兵援朝，经过七年苦战，方击败日本，维护了东亚区域秩序。万历二十七年（1599），地处西南的播州土司杨应龙叛乱，神宗遣刘綎等人率军讨伐。次年，明军攻占海龙屯，杨应龙自杀。以上三场战争合称“万历三大征”，尽管明朝出师平叛，稳定了边疆秩序与宗藩关系，但高昂的军费严重消耗了国家财富，间接为明朝灭亡埋下伏笔。
万历末期，建州女真崛起。万历四十六年（1618），努尔哈赤以“七大恨”起兵，拉开了明清战争的序幕，明朝的边疆秩序也就此全面瓦解。万历四十七年（1619），明军兵分四路讨伐后金，却遭遇萨尔浒惨败，辽东局面自此攻守易势。此后，后金连克开原、铁岭、广宁，直到袁崇焕取得宁锦大捷，明军方才止住颓势。后金遂绕过明朝苦心经营的辽东防线，经蒙古草原攻入塞内。崇祯十五年（1642），皇太极在松锦大战中歼灭明朝最后一支生力军，俘虏帝师洪承畴。两年后，李自成农民军攻破北京，明思宗自缢而亡。思宗死后，统一的中央政府不复存在，南明各朝廷更无力经营边疆。永历帝甚至逃亡到缅甸，依附于曾臣服大明的夷狄，最终被缅甸出卖，为吴三桂绞死于昆明。
边疆治理的得失
有明一代276年，边疆治理也同王朝盛衰规律基本一致，由最初的武德充沛到疆土日蹙，再到全面崩坏。那么，该如何评价大明王朝的边疆治理呢？
不可否认，明朝对于现代中国疆域的形成起到了奠基作用。其在东北设立奴儿干都司，在西藏设立乌斯藏都司，都将广大的边疆地区纳入统治版图。明朝通过羁縻统治、封贡关系维持着边远地区和中央的关系，并在部分地区开展改土归流。尽管随着国家实力的盈缩，实控疆域很快稳定在内地两京十三省，但其边疆经营还是为清朝打下基础。特别是改土归流政策为清朝所沿袭，云南、贵州等西南地区被朝廷牢固掌握。清朝通过百余年的经略，最终牢固掌握了边疆地区，使其与内地连成一体，彻底奠定了现代中国的基本疆域。
明朝开疆拓土中的海洋探索与文化辐射也值得充分肯定。郑和下西洋虽然昙花一现，但这场行动极大宣扬了明朝国威，扩展了中国人的域外知识，如《瀛涯胜览》《星槎胜览》《西洋番国志》等域外史地著作，都是郑和下西洋的产物。郑和舰队在与西洋诸国往来的同时，还帮助其清理海盗、平定内乱，远播中华文化，这些举措对巩固宗藩秩序、发展对外交往起到了重要作用。在宗藩体系中，明朝坚持“厚往薄来”，优待朝贡诸国，给予大量经济赏赐。明朝还向周边民族与政权赠送《大统历》《性理大全》《农桑辑要》等书籍，并设置四夷馆培养翻译人才。这些经济往来与文化输出极大促进了周边民族的发展。但是，明朝在对外往来中缺乏平等互动，特别是其自视为“天朝上国”的心态，导致未能积极吸收外来文明。下西洋的探索也浅尝辄止，完全落后于大航海时代的全球变革。始终未改变的“海禁”政策，以及在火器应用上的落后，也使得明朝丧失了海上优势，导致倭寇、西方殖民者乘虚而入，并最终在与清朝的对战中败下阵来。
另外，明朝边疆治理也缺乏持久战略，往往取决于君主个人好恶。明朝疆域的扩展基本定型于洪武、永乐时期，这与太祖、成祖锐意进取密切相关。其后的君主，要么志大才疏，盲目出兵反而自取其辱；要么甘于守成，借口“帝王之政，唯守在四夷”，采取消极的防御策略。即使在明初的进取期，仍有成祖内迁大宁都司、宣宗放弃开平的战略收缩。明后期，朝廷以北虏南倭为心腹大患，却忽视了东北地区即将崛起的建州女真。直至发动萨尔浒之役时，神宗君臣仍呓语天兵一到，必然“尽歼群丑”。这种盲目自大且缺乏远见的策略，最终加速了明朝边疆治理体系的全面崩溃。
经济成本失衡与沉重财政负担，成为明朝边疆治理的又一大问题。本着朝贡贸易下“厚往薄来”的原则，明朝对周边民族与政权赏赉丰厚，当地由于物产贫瘠，往往只能以土物输诚效忠。尽管明朝限制其朝贡次数，甚至一度索取金银、战马，但并不能改变入不敷出的局面。郑和下西洋亦是如此，空耗大量国家财富，经济上却收益寥寥。而为了维系边疆防御体系，明朝不得不投入巨大经济与人力成本。万历后期，辽东军费高达六百万两，几乎是明朝财政支出的三分之一。沿边地区往往气候寒冷，土地贫瘠，并不能创造实际经济收益。与此同时，边军的军饷遭到层层盘剥，底层士兵大量逃亡，以致发生“发饷十万，到军不过二三”的旷世奇景。边疆防御体系的糜烂，最终加速了明王朝的灭亡。
较之汉唐何如？
在古代中国，汉、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是代表性王朝。那么，姑且不论世界性帝国的元朝，与汉、唐、宋、清相比，明朝的边疆治理又能打几分呢？
汉唐时期，汉武帝北击匈奴，彻底扫除了北方威胁，汉代设立的西域都护府将天山南北纳入版图，丝绸之路更是成为中外文明交流的大动脉。唐朝则创立安西都护府、北庭都护府，实现了对中亚地区的有效控制，其都城长安也成为世界性城市。明朝虽然一度通过郑和下西洋和北伐蒙古，显示出了积极的边疆政策，但往往昙花一现，也未能对蒙古造成实质性打击，以致长期被“北虏”困扰。其对于周边民族与政权的统治，往往依赖羁縻与封贡，实际控制力要打折扣。
但与宋朝相比，明朝在边疆问题上更具主动性。宋朝未能收复燕云十六州，北宋中期，河西走廊又被西夏占据。靖康之变后，只能退据江南一隅，通过输送岁币求得外部安稳。明朝多次北征蒙古，给蒙古诸部造成较大打击。无力北征后，明朝又依靠“九边”及长城防线阻挡游牧民族南下，尽管遭遇庚戌之变，但仍长期保持了中原汉地核心区的安全，且在隆庆年间实现“俺答封贡”。终明一代，也没有出现输送岁币的屈辱情况。
清朝对边疆的成功治理，则是继承并发展明朝经验教训而来的。它完善了明朝开启的改土归流政策，并通过数次战争，成功稳定了西南边疆。清朝还创立理藩院、驻藏大臣，并通过满蒙联姻、金瓶掣签等制度，真正实现了对蒙古、西藏、新疆的有效管辖，从而彻底奠定了现代中国版图，这是明朝未能达到的历史高度。
总的来说，我们或许可以用“高开低走”来形容明朝的拓疆成绩。明朝的拓疆，既有天子亲征的豪迈，也有龟缩京城的屈辱；既有武德充沛的积极进取，也有不思进取的疆土日蹙。在大时代变局下，明朝最终选择了一条保守的大陆防御政策，并放弃了海洋带来的机遇。严重的阶级矛盾、周边民族的强势崛起、小冰期造成的环境压力，最终摧毁了这个尝试有限扩张的王朝。其在领土上，也最终未能突破传统中原汉地的框架。
参考文献：
1.《明实录》，北京：中华书局，2016年。
2.（清）张廷玉等：《明史》，北京：中华书局，1974年。
3.《朝鲜王朝实录》，汉城：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，1955-1958年。
4.方铁：《论元明清三朝的边疆治理制度》正规配资门户炒股平台，《云南民族大学学报》（哲学社会科学版）2016年第1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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